从《第一炉香》看，许鞍华太不懂张爱玲

《第一炉香》上映后我马上跑去看，尽管那时豆瓣评分已不太乐观，但我对许鞍华 导演、王安忆 编剧的制作团队还抱有幻想，直到自己看完这精致的144分钟，才知道5.6分并不冤。

总得来说，这是许鞍华眼中的《第一炉香》甚至是演员马思纯 的《第一炉香》，却不是祖师奶张爱玲的《第一炉香》。

写《第一炉香》时张爱玲只有23岁。她在1943年初春的一个上午，携一封自荐信和两个中篇敲开了“鸳鸯蝴蝶派”主将、资深编辑周瘦鹃公寓的大门。

当时，周瘦鹃看完《第一炉香》什么反应呢？

“他拍案而起惊为天人，对张爱玲赞叹不已”，小说一经发表就在上海引起轰动，张爱玲蜚声文坛。

试问，烧得这样旺的《第一炉香》，怎么可能只是讲一个女学生葛薇龙和混血顽少乔琪乔的爱情故事？

很不幸，许鞍华的《第一炉香》就讲成了这样，非常可惜地把张爱玲原著小说里的精华丢掉了——那就是人性在面对物欲、情欲、肉欲时的挣扎并最终不可抵抗的沉沦。

从这点看，我比较同意和菜头的观点，说姑妈其实才是《第一炉香》的主角。而葛薇龙从一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女大学生一步步向自己的人性缴械投降、被欲望吞噬的过程，就是一个新少奶的诞生。

等她彻底蜕变成姑妈，这《第一炉香》也就烧完了。

张爱玲写男女情爱，从来不是无私奉献，男女双方都不是一等一的佳人，凑成一对充满浓浓的算计，并且，她对自己笔下的女性从不批判、不苛责，一味冷眼旁观，只把这包裹了虱子象征美丽爱情的华袍明目张胆地揭开给你看。

我或许理解作为多年“张迷”的许鞍华，也许是在对电影受众的预估上出现了偏差，担心热衷恋爱的二十岁少男少女看不懂张爱玲笔下的情欲，担心市场还是更喜欢戏多的虐恋，所以才把一个好好的讲“因欲望堕落的少女”的故事改成了玛丽苏热恋。

却也把它变得跟张爱玲没一毛钱关系。

电影从一开场就错了，小说原著中用大批陌生甚至读来晦涩的字眼描写姑妈山上的别墅“白的房子，绿的树，红色的砖”......一如林妹妹一头扎进声势浩浩的大观园，女学生葛薇龙的内心正在接受无法言说的视觉冲击。

但电影镜头的调动，实在看不出葛薇龙有什么反应，就很平常，像去邻居家串了一趟门。

接下来，小说中描写的“女学生葛薇龙在进入房间，看到一整个衣柜的美丽华服时的震撼”，那种宛如瞬时跌入新世界的奇幻感电影也没拍出来——事实上，衣柜就像是薇龙的“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也将释放她对物质的欲望，从此，葛薇龙就是自己内心欲望的困兽了。

这场戏非常重要，是薇龙从一个女学生迈向交际花的第一个助推，可惜，电影里的马思纯只是随意拿起衣服转了几个圈（导演哪怕多拍几个她换衣服的镜头呢），就好像平时只够得上美邦的我偶尔去了一趟北京燕莎，薇龙被新世界俘获和震撼的力道远远不够。

姑妈家的居所是整个香港最高级昂贵的别墅，吃穿用度样样精细，连姑妈随便出玩戴的黑草帽檐儿垂下的网面上扣着的绿宝石蜘蛛都异常的夺目炫彩——这本就是原著中薇龙自己注意到的，一方面是写姑妈日常的华贵非同凡响，一方面写薇龙被不自觉的吸引并大受震撼。

只有这样，才能对不谙世事的女学生造成视觉上的冲击，而当那些华贵的衣裳不仅可以看更可以穿在自己身上，薇龙才会感到姑妈所拥有的一切对自己来说不是绝对的梦幻，她是可以得到的，进而扣在心底的物欲彻底爆棚。

而所谓的与乔琪乔的恋爱，只是构成薇龙人性欲望七巧板的其中一块，我不否认她对乔琪乔是真爱，但最终这爱是虚幻的，葛薇龙更多的是享用欲望带给她的刺激，沉湎于欲望的快乐不可自拔。

说到底，她爱的是他身上到处弥散的那种同样渴望操纵物欲并为此沦陷的腐败感，只因他们其实是一种人——无法克制欲望并最终要为欲望的满足而献祭自己的人。

到后来，薇龙对乔琪乔的爱已经变成一种控制欲，所以她甘愿为结婚而答应姑妈去卖身，一方面因为她必须得到乔琪乔的皮囊，另一方面是她自己也沉沦在把自己交出去就能满足欲望的快感中。

正如姑妈所说，“你来时是一个人，去时是一个人，但一切已改变，你回不去了。”

试问，见过花花世界里最顶流物欲、情欲、肉欲的葛薇龙，还怎么回到平凡世界？

小说讲的，就是这样一个女学生一步步堕落并最终甘愿溺毙在花花世界的故事，电影要拍的，当然最好也是这个故事，因为这就是张爱玲的风格，《第一炉香》的精神内核。

但在许鞍华的呈现下，这部电影彻底沦陷为一个葛薇龙与乔琪乔的玛丽苏恋爱，且薇龙的堕落处处彰显着她的不得已。

其实真的没必要，尽管原著小说里的葛薇龙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女人，但很多读者都能理解她的脆弱和堕落，毕竟那个年代普通人家的女孩并没多少出路，就像姑妈说的：“念书与不念书，是一样的嫁人。”

就像那个几乎不给女性留活路的年代，姑妈的别墅、吃穿用度以及乔琪乔所构成的香港，也没有给从上海来的葛薇龙以喘息。

张爱玲的《第一炉香》仅4万字就完成了女学生到交际花的快速蜕变，以前我读这篇文章时总不理解，“它为何这样短小，剧情一路急转直下”，这几天重读才明白：是张爱玲故意为之，因为从头到尾，面对纷纷的物欲，面对扑面而来的情欲，葛薇龙这个小白兔一出场就给捕获了，她没有丝毫力量反抗和喘息。

要怪就怪张爱玲太会写，我常想：若是这片土地多来几个这号人物，我干脆扔了脑子去做点别的。真心干不过。

整个电影看下来，最后半小时对结婚之后的处理堪称狗尾续貂。

小说里的薇龙绝不会说什么“我已经爱你那么卑微”还甩乔琪乔巴掌，更不会头探出车外大喊“我爱你，你个没良心的”……

因为她清楚自己只能任由欲望吞噬，这是一种平静的绝望。而乔琪乔也不可能在婚后介意她去上海陪叔叔，因为他知道比起薇龙他不能没有的是物质，他是女气不是孩子气。

但这是许鞍华的再创作，完全不是张爱玲的闲笔所以没什么好说。

我最不满意的就是对葛薇龙发现与乔琪乔的爱情失败后她决意回上海的改编。

原著里这样写道：“她生这场病，也许一半是自愿的；也许她下意识地不肯回去，有心挨延着……说着容易，回去做一个新的人……新的生命……她现在可不像从前那么思想简单了。”

此时葛薇龙，已彻底被欲望捕获，成为欲望的俘虏。她爱乔琪乔，但其实她也需要乔琪乔作为她留下来的理由，作为她在物欲和情欲里放纵、沉沦的借口。

这不是突然出现的性转，而是原著里的葛薇龙本就是这样的人——在她第一次见到衣柜里那些华贵的衣裳时，她一开始是惊讶，紧接着介意“姑妈这是买了一个人来”，然而这样的念头一闪，然后她就拿起衣裳一件件高兴地试穿起来。

同样的，她一开始来求姑妈也并不为留在香港而只是想读完书，她听过家里父亲对姑妈的一些揶揄，自己住在别墅的第一晚也搞清楚姑妈平时在做什么营生，却始终没有逃走，而是“倒也不介意”，一心觉得她可以读她的书，姑妈的便宜她占着，姑妈的那些不好就撇个干净。

但是，她却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沦陷了。沦陷之快，让我们无法苛责她为什么那么没骨气，是因为小说铺垫得太好，别墅，衣裳，乔琪乔，这些女学生从未见过的震撼就像大海的咆哮，一浪高过一浪，终于把孤身驾驶小船的薇龙一下打翻。

“也许她下意识地不肯回去”，并还要感谢这场病来得及时，说明薇龙已经被欲望死死的钳住她也甘愿被钳住。

电影却改成葛薇龙回上海一波三折，不是买不到票就是淋了大雨，最后干脆给最底层的乡下女人臭骂，在看清自己无法面对肮脏的底层世界后才决定答应姑妈做交际花。

这又是没看透原著里薇龙的个性，一方面削减了她原就有的欲望，一方面又把她的堕落归结给外界，扭曲了她真正的个性。

要我说，导演真不用“心疼”薇龙至此。观众喜欢的就是薇龙的人性，连张爱玲其实对薇龙也充满了同情。那甘愿把自己献祭给欲望的人性或许不够美好，却更真实。

好了，骂这么久也累了，接下来要说说许鞍华的好。

原著只4万字，要扩成144分钟的电影是难的，所以许鞍华加了不少姑妈的戏份。

俞飞鸿 的演技是好的，起码能看出她有认真揣摩姑妈这个角色。因演员外表太过风采与我们想象中的姑妈相去甚远就不多说了，这里只说说许鞍华给姑妈加的两场好戏。

一场是姑妈在侄女婚礼时，想起自己当初作为小老婆给人娶进门，要低头跪拜见到其他太太的小脚才能给人喝下自己双手敬奉的茶，说明封建制度下女性对女性的压迫是很浓烈的，姑妈走到今天也是极艰难，姑妈今日没人性的压榨侄女也有了来处。

一场是姑妈回忆自己男人死掉，她参加葬礼的途中高跟鞋磨脚就溜到一旁脱掉鞋子按脚。

《欲望都市》里说：“站在高跟鞋上，我才能看见真正的世界，使脚不舒服的不是鞋的高度，而是欲望。”

这里姑妈脱下鞋子，一方面是终于熬死其他女人获得肉身上的自由，一方面是暂时卸下自己的欲望，做回一个精神上自由的女人——整部电影下来，姑妈也就这么一次做了自己的主人。

或许你要说，那姑妈上床时也脱鞋了呀？

在电影里，姑妈仅有的一场床戏贡献给了青春少男卢兆麟——那时，她又给情欲捆绑了去。

被封建制度残害，也尝过其他女人对自己的戕害，姑妈最后挺了过来，得到了老公留下的巨额遗产，客观上说已经算是一个成功的妇人，但悲哀的是，她为填补逝去年华的空虚，为留住酒色财气，又主动化身《倩女幽魂》里的姥姥，要吸干薇龙身上最后一滴血。

写到这儿必须提一句，可能是俞飞鸿本身情欲感太过饱满，许鞍华拍她与尹昉 的床戏非常美，我在影院里看着那两具光洁的肉体忍不住吞口水。

倒是本该迷惑葛薇龙的乔琪乔，让薇龙深陷情欲无法抽身的“月色之约”，看得人尴尬癌都犯了。

拍男女情欲许导要好好学一学王家卫，《花样年华》里的两人只是男女阁楼低廊长梯旗袍西装侧身而过，就看得人心神荡漾。

说到底，“好的情色，即便只是手足眉间，也是风流尽显。”

“最大的仇敌，莫过于自己的情欲。”

张爱玲笔下的人物，从来都是人性与情欲的纠缠，到最后，物欲、肉欲、情欲统统化为女人堕落的利器，男女情爱的枉费纠缠。

她锋利，冷眼，深刻，在我看来，至今和母亲租房居住，拍电影要临时找投资、对物质始终没有欲望的许鞍华和祖师奶分明两种人，我不懂她为何却最爱极了张爱玲。

也许是她们都对香港怀有一种莫名的情愫。

只是觉得，就算张爱玲的作品再难改，对许鞍华这样一个偏执的“张迷”来说，敢把镌刻着张爱玲独特风格的《第一炉香》拍成这样，还是很遗憾。

“三拍三败”（许鞍华拍摄的另外两部张爱玲原著改编的电影分别是《倾城之恋》和《半生缘》），不知今年76岁的许导以后还想不想碰祖师奶。

只希望，如果她真的热爱祖师奶，不要着急改剧本，不妨先点上一炉沉香屑，把张爱玲的小说再细细看上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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