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体制里的gay:没有结婚,是你最大的错

时间:2022-05-05 12:11:26阅读:3395
采访、撰文 | 赵力这天一上班,同办公室的90后同事就压低了声音对葛亮说,“亮哥,你听说了吗?高颂进去了!”一听这话,葛亮心里一紧。这小道消息能传到自己耳朵里,说不定在这一千多人的事业单位里,已经兜了

采访、撰文 | 赵力

这天一上班,同办公室的90后同事就压低了声音对葛亮说,“亮哥,你听说了吗?高颂进去了!”一听这话,葛亮心里一紧。这小道消息能传到自己耳朵里,说不定在这一千多人的事业单位里,已经兜了好几个圈子了。

高颂曾在葛亮隔壁的部门工作了两年,两人的关系没有特别好,甚至有几次葛亮都要躲着高颂。后来,高颂调入另一个二级处室,因为不在同一个办公大楼,两人见面少了,这让葛亮松了口气。只是偶尔在路上遇到了,还是会打个招呼。

“因为什么呀?”葛亮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90后同事仿佛知道大秘密,沉吟了一下,“还是不因为撞枪口上了。颂哥被抓到"找小姐"。”说完忍不住窃笑了几声。

高颂?"找小姐"?葛亮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旋即,他也跟着紧张起来。

“不是这样的人”

2016年,31岁的葛亮在办公室的门口看到了刚调来的高颂,“黑、瘦、痞,要是再加上点纹身,像电影里的陈小春”。但高颂一紧张,说话就有点结巴。可那时葛亮第一次跟他见面,并不知道他这个毛病。这样的落差让葛亮差点笑出声来。后来,等葛亮知道这件事,两人已经在隔壁部门工作了差不多三个月了。他却从来说不上来,为什么高颂看到自己就紧张。

葛亮至今也不知道只有大专学历的高颂是怎么调入这个部门的。在这个部门里,研究生学历都算是平均线。高颂这样的人,肯定不受待见。别人的办公桌上,总是有堆积如山的材料,每天似乎都要拼命加班才能处理完成,可高颂的办公桌上总是空荡荡的,除了各种印迹:盒饭的油渍、墨水渍、可乐渍、咖啡渍,有时还有一撇咸菜或者几粒米饭。

高颂的办公岛在办公室的西北角。办公室里一共五人,就数高颂那个位置一到冬天最阴冷。葛亮因为工作来找过几次高颂,发现同一个办公室里的人最常说的“高颂,你的某某材料怎么还没交上来?”或者“你最近有女朋友了吗?”明明年长几岁的高颂,就这样被直呼其名。这在事业单位里,算是一种不尊重了。

葛亮一开始还以为大家关心高颂。后来一次他如法炮制地问高颂,“你有女朋友吗?”高颂就结巴起来,“以前有过的,现在分了。”葛亮打趣道,“分了多久了?”高永结巴得更厉害,“一年多了、一年多了。”

2017年元旦刚过,葛亮的部门和高颂的部门搞联欢,到农家乐烧烤喝酒。葛亮本来就不善喝酒交际,高颂却喝了不少。两人在那间只能容下一个人方便的厕所里相遇时,高颂喷着酒气对葛亮说,“都是男的,一起吧!”

葛亮盯着高颂发际线有点后移的脑门,心想,“都说秃头的厉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结果这么一走神,葛亮呲到了高颂的鞋上。葛亮太不好意思了,急忙弯腰要给高颂擦。高颂根本没在意,要拉葛亮起来,结果葛亮一抬脸,高颂正敞在自己的眼睛前面。

两人僵持了不到两秒钟,还没等葛亮把口水咽下去,高颂猛地拉起葛亮。两人连裤子都没提好,就狠狠地吻到一起。也就在不到二十秒后,高颂猛地推开了葛亮,结巴着,“喝多了喝多了。”又特别结巴地说,“我不是这样的人。”一边系皮带一边从厕所走了出去。

“一起扛过枪”

2021年暮春,这个城市里浮动着若有若无的香气,是大街小巷两侧栽种的丁香开了。夜里八点多,从繁华街区的小店走出来,高颂跟一个关系不错的同事喝得有点醉了。以高颂的酒量,五六瓶啤酒不算什么。倒是这位男同事搂着拍着高颂的肩膀,嚷着去洗浴。对高颂来说,跟同事一起泡澡也不是第一次了。

自从调入这个新部门,高颂的身边几乎都是直男,而且学历不高。为数不多几个年轻人,下班后常约着吃饭喝酒,若是饭桌上聊得开心,便转战到洗浴中心续摊。大部分都是今天你请一顿,下次他请一顿。直男之间的休闲似乎常是如此。

那天晚上赶巧只有高颂和那位同事,不像平时四五个人一边泡澡一边吹牛,两个人有些没话。忽然,同事对高颂挤挤眼睛,“今天哥哥带你开开眼。”一听这话,高颂心里一紧,他太知道直男的套路了。果然,同事接着说,“哥哥今天请你按脚。要是喜欢,还可以‘深入’放松一下。”

两女的推门走进来时,高颂和同事躺在同一个房间的两张床上。在房间里的液晶电视“伴奏”下,按了十几分钟,同事对高颂说,“我打算加‘菜’了,换个房间,你随意啊!”说完,示意技师跟他一起换一个房间。这个房间里,就只剩下高颂和另一个技师。

按着按着,技师抬了一下头,然后轻笑了一声。高颂有点紧张,“你笑什么?”“没什么,跟你一起来的那个人,估计已经爽上了。”按摩师的手开始揉捏高颂的小腿,“其实也不贵的。”高颂没吭声。他对面前的女人并不感兴趣,“跟面对女朋友不一样,又紧张又不舒服又有点想。就是面对螺蛳粉那种感觉,会想尝一口。”

“你是第一次吧?”按摩师没有再抬头,却似乎在脑袋顶长了眼睛一般,“我倒是没啥。关键等下结账,你同事看到,应该会觉得你不把他当哥们吧!那句俗语怎么说的,‘一起扛过枪、一起什么?’”

“把柄”

高颂没当哥们的那个人,是葛亮。农家乐的聚会席上,高颂在一片喧闹中回到酒桌前,酒醒了一大半。高颂其实不确定自己到底是喜欢男的还是喜欢女的,“也许都行,也许喜欢男的多一些”。

高颂的父亲是个汽车修理工,母亲没有正式工作。看着儿子凭着自己的能力进了这个在当地收入中等、但名号响当当的单位,老两口高兴坏了。高颂看得出父母的心思,他更没办法说自己在这个部门里过得不痛快。在喜欢男生还是女生这件事上,高颂更希望“找到一个条件好的女孩,让自己的父母更高兴”。

高颂不仅继承了父亲的长相,还继承了父亲因为爱出手汗、掌心爆皮的基因。高颂在读书时,短暂地有过一个女朋友,也发生过亲密关系。但分手时女生那句”实在受不了你的手碰我,跟老树皮一样”,这让他很受伤。工作后,他有过两次相亲,一次是女生没看上高颂。另一次则是在第二还是第三次见面时,高颂大着胆子、牵了对方的手,原本害羞的女生触碰到高颂潮湿而粗糙的掌心时,有些嫌弃地甩开了,“你这是蛇在蜕皮吗?”这段还没来得及开始的感情就此画上了句号。

葛亮并不是高颂第一位过格举动的男人。但和男人接吻,葛亮是高颂货真价实的第一次。

“小高,来,再喝一杯。”一位老同事端着酒杯走过来,打断了高颂的回忆。开口喝酒前,高颂忍不住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想回味一下葛亮嘴里的味道。可什么都没有。只有当地产的白酒的辣味。放下酒杯,高颂下意识地把头扭向葛亮那面。发现葛亮正独自坐在角落里、埋着头,心情似乎很低落。

其实葛亮非常忐忑。他已经有过两个男朋友。只是就算借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跟自己同事发生这样的行为,他一直努力工作,希望能提拔个一官半职。在葛亮担心高颂会不会借着酒劲,把这件事说出去时,高颂已经走到他的身后,拍了下葛亮的肩膀,“抽一颗?”葛亮吓得一哆嗦。

葛亮是不抽烟的,办公室里的人都知道。但他乖乖地跟在高颂身后,两人走到农家院墙外面,高颂点燃一颗烟,并没有递给葛亮的意思。两人就这么沉默地站着,一个低着头看地,一个仰着头抽烟。过了一两分钟,仰着头的那个说道,“我不是这样的人。希望你也不是。”说完,把抽了一半的烟扔在了地上,用脚狠狠碾了两下。转身走了。

葛亮那一晚都没有睡好。他脑子反复琢磨的是,“高颂到底有没有怀疑过自己?”如果有,就相当于自己的“把柄”握在了高颂手里。2017年的葛亮风华正茂、干劲十足,有些许机会再往科长的位置上挪一挪。

“六七分钟”

那时,葛亮租的房子在单位大院。原本是因为早上起不来,总迟到,索性就近租了房子。有了男朋友后,一开始还小心谨慎,通常晚上八九点钟后才一起回来,免得被人看到嚼舌根。本以为几万人的单位住宅区,自己不会引人注意。哪晓得自己一米八的身高、三十几岁没有结婚,难免让人有些想法。等意识到时,已经被茶余饭后的议论推到了“公众人物”的位置。再后来男朋友和他提了分手,葛亮索性下班就在家里闷着。

葛亮和高颂不一样,他知道自己接受不了女生,也不想做这样的尝试。葛亮开始刻意回避高颂。但在同一层楼办公,抬头不见低头见,只能硬着头皮讪讪地打个招呼。

2018年的一项大检查工作,两个部门合作,一个部门派了葛亮,另一个派了高颂。两人在一起加了小半个月的班。终于快结束时,那天晚上高颂的办公室里只剩了他,有一部分数据需要他们一起核对。

核对数据是两人共用一台电脑。近乎一千条的数据,密密麻麻布满屏幕,让两人不知不觉中越挨越近、脑袋都凑到了一起。快到晚上九点,终于对完,他们一侧的膝盖、大腿早就贴在一起。葛亮愣了一下,他就是对高颂有一种说不明白的冲动。他忍不住地把脸轻微仰起来、往高颂那面凑了凑。高颂就半侧过脸、低下头,时隔一年多,两人再次吻到了一起。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葛亮甚至边吻边在心里嘀咕,“为什么抽烟的高颂嘴里没有烟味?”最后,还是高颂推开了葛亮。

“你喝多了吧?”高颂站起来往门口走。葛亮愣了一愣,心想这话从何说起。高颂又说,“放心,这件事我不会和别人说的。”葛亮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

“他太懂得寂寞了”

高颂觉得自己的点子一向不太好。他不知道自己跟葛亮算是什么关系。葛亮面对两人接吻这件事,心情也很烦乱。

前不久,单位里有一个同事因为抑郁症办了病休,小道消息没多久就开始流传,“你听说了吗,他是同性恋,因为失恋得了抑郁症。”“难怪他都三十多岁了,连个女朋友也没有……”

葛亮回忆那天晚上两人在办公室接吻,心里又怕了:似乎对面的办公楼还有亮着灯的房间,虽然隔了小一百米,不一定能看清。还有那天门好像也没有关严、走廊里好像有人路过……但这都不是最可怕的。

葛亮不知道高颂会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高颂不算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如果说吸引自己的地方,就是很直男、身高腿长、寡言踏实……但他马上又在心里否定了。

而就在葛亮纠结担心时,单位的重新定岗工作开始了。高颂居然申请调到另外一个部门。虽然都还在一个单位,但两人见面的机会少很多。葛亮心里有点难过,似乎自己伤害了高颂,但更多的是放下心来。

本以为就这样结束时,葛亮又听说高颂找了个做护士的女朋友。他心里酸了一下,也知道这对高颂未尝不是一种好的选择。

其实在同一个单位里,大家都是害怕的。转眼到了2019年1月,马上就是春节,人的心底似乎都多了些感慨。下班时,天黑得早。葛亮在单位门口看到高颂,一个人晃晃荡荡地走着。葛亮到底打了个招呼,高颂倒是很高兴,一如既往的热情,“下班吗?我买车了,开车送你啊?”葛亮一愣,自己真的好久都没有关注过高颂了。他都买了车,而自己还是老样子。

但就隔了一日,夜里快十点,高颂发微信给葛亮,问他在干嘛。葛亮鬼使神差地回复“在家”。高颂又发消息,说自己喝多了,想来看看他。葛亮不知道怎么接话。他太懂得寂寞了。那个时候,葛亮已经单身一年多,想找个人稳定下来。即便两人都在一个单位,只要平时小心一点,其实也没什么吧?葛亮看完消息,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但他到底怂了,关了手机。

“还不是为了做个直男”

从洗浴中心被带出来时,高颂看到在另一个房间的同事也被推上了车。同事一脸尴尬。高颂反倒有点高兴,“至少自己会被同事认为是个直男”。

“男的在这边,女的在那边。”到了地方。高颂想跟同事站在一起,可同事却躲开了。直到录口供时,他们让高颂交代单位,他这才害怕了,“单位规定只要被拘留以上,都要被开除”。

他们听到高颂吐出的单位名字,叹了口气,“这么好的单位,好好结婚,多好!”高颂心里一酸,眼泪哗地流了下来。对方以为他后悔了。高颂心里却满满都是委屈,如果不是女按摩师那一句“男的喜欢男的……”

他们又询问了下钱。高颂老实交代了,但说了一句,“可我们什么都没做。”对方笑了,“你不做、给什么钱?”高颂说,“我是第一次,我也不知道,当时鬼迷心窍了。”对方又问,“你能证明你们俩什么都没做吗?”高颂点点头,“你也可以问问那个女的,她就跨上来,真的什么都没做。”对方叹了口气,“今天晚上抓了十多个,屋子里灯光那么暗,你能知道哪个是吗?好多人其实连脸都没看清。”高颂这时想起两人刚开始时,他手机上拍了个不到五秒钟的录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拍,现在他跟对方说了。

女按摩师一开始不愿意配合。她以为高颂是来要钱的。“她以为什么都没做,不就是要把钱退给我吗!所以那个女的也不吭声。后来我真是忍不了了,就跟那个女的说,‘大姐,那个钱我是不会要的,我就想让你证明我是清白的。’”

幸运的是遇到了一个比较宽容的工作人员,也幸运的是女按摩师终于说了实情。更幸运的是,这个短暂的调查并不是在录口供的大厅,而是在一个独立的办公室。所以,高颂的同事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被行政拘留十五天,而高颂却只是行政警告。

“直男都会犯的错”

但听到高颂"找小姐"被抓,葛亮吓坏了。他不知道高颂到底能不能顶得住审问的压力,“我听说他们问话都很厉害,有经验的,几句话就把你所有的事情都问出来了。”

从2019年到2021年,葛亮和高颂再没有过亲密。两人在单位遇到,笑着点点头。但心里都是有点别扭,还有点期待。有时,葛亮会看到高颂开着车,车上是几个直男同事,扯着嗓门聊天。葛亮也听说,高颂一直都没有女朋友。每次看到高颂,葛亮都会想起高颂汗湿、粗糙的手掌,和用力的激吻。

担心归担心,但葛亮又听到小道消息,说是高颂和那位同事都要被开除。葛亮难过中又松了口气,“其实后来也问过自己,明明已经没有机会提拔为科长了,为什么还要这么担心?可能因为害怕高颂一旦说和我有过男的的亲热,虽然没进一步,可是单位也接受不了吧。”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葛亮特意到高颂所在的部门外晃了两圈,一直都没有看到高颂的身影,“这样的事情是没办法问出口的,但我心里踏实了。”

葛亮有些瞧不起自己。可是他年近四十的人了,一旦被开除或顶不住舆论而辞职,重新找一份同类的工作几乎是不可能的。但葛亮也有些担心高颂,他会去哪里呢?

这件事情过去的第二个月,这个城市进入了初秋。就在葛亮从办公楼里走出来,秋季的阳光有点刺眼,他眯起眼睛。那么一瞬间,葛亮在路的这边,高颂在路的那边。两个人都愣了。

高颂胖了一些,肚子也凸了出来。两人隔着四五米,都用力挤着笑。“你好吗?”“我挺好的呀!”后来,葛亮听说,不少同事都认为高颂犯了“直男都会犯的错”,不值得被开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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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人物为化名

直男g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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