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犯罪:当性取向成为信仰《伟大的自由》影评
来着网友同志亦凡人中文站对《伟大的自由 Große Freiheit》的评论
【本文含严重剧透,请看完电影再看,偷看的吞一千根针】
德国《刑法典》第175条,将男人间的同性性行为认定为刑事犯罪;一旦被定罪,最高刑罚是十年监禁。
从1871年被德意志帝国颁布,到1994年被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废除,第175条存在了一百二十三年。
纳粹德国期间,第175条被修订和扩大化解释,适用于所有“不符合道德准则的与性交有关的行为”——比如共同打飞机。
这导致被定罪的人数急升10倍至每年八千人。男同性恋无需审判就被秘密警察关进集中营,并以粉红三角形胸章识别。这些同性恋大部分都死在里面,研究人员估计同性恋在集中营的死亡率高达60%。
较鲜为人知的是,哪怕到了战后,德国依然在用第175条迫害同性恋。1945年后集中营被悉数关闭,但同性恋犯人并未获释,反而需要继续服刑。
1950年东德废除了当年被纳粹扩大化的解释;西德却继续沿用,第175条甚至得到了联邦宪法法院的认同。
1945年至1969年间,约有十万名德国男同性恋受到牵连,被定罪的超过五万人,还不包括那些在定罪前就已自杀的人。
直到1969年,新上任的西德社民党政府才放宽对第175条的解释,仅明令禁止与21岁以下的同性发生性行为。
两德统一后的第四年,第175条被正式废止。
以上,就是《伟大的自由》的时代背景。这部“爱即是原罪”的电影在戛纳首映时获得观众起立鼓掌,不但勇夺“一种关注”单元评审团奖,而且在各大电影节获得34个提名和15个奖项,包括芝加哥电影节的最佳影片金雨果奖。
男主汉斯从40年代,到50年代,再到60年代,因为同一个罪名而一次次入狱;如果同性恋是犯罪,他情愿把牢底坐穿。与其说电影讲述的是伟大的自由,不如说是关于伟大的犯罪——没有受害人、罪犯就是受害人的犯罪。同性恋之于他,不只是一种身份,一个行为,而是一份信仰。
所以你愿意为了你的信仰付出多少?
电影始于1968年,一名叫汉斯·霍夫曼的男子在接受审判。他因在公共厕所与男性发生性行为被判处24个月监禁,不得缓刑。汉斯在庭上的沉默,和他对入狱整套程序的熟悉,暗示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坐牢。而他和一位资深狱友维克托的只言片语,拉开了汉斯反复入狱的前半生。
汉斯和维克托相识于1945年,两人被分配到同一间牢房。彼时纳粹德国已经投降,逃跑未遂的汉斯却从集中营被转移到监狱继续服刑。他们住的房间门上贴着姓名和数字175,意味着里面住了因同性恋而入狱的“175犯”。维克托感到自己被侮辱了,恐同的他对汉斯一顿拳打脚踢,并且警告:“敢碰我,你就死定了!”
然而单调的“同居”生活让维克托有了更多机会了解汉斯,他的态度也渐渐软化。恶劣的环境催生出一段看似不可能的友谊,甚至会祝对方出狱好运。
然而仿佛是命运的玩笑,两人1957年又在狱中重逢。这次汉斯的身边有了一位男子奥斯卡。两人作为情侣双双被捕,维克托充当为不同囚区的爱人传递讯息的桥梁。然而这也是汉斯距离爱情最近、却也最痛彻心扉的一段囚室体验...
1945年、1957年、1968年,电影的时间是非线性的。导演塞巴斯蒂安·迈泽就像高空走索般同时驾驭着三段狱中故事,时间跨度长达数十年,其间的拉回切换几乎很少交代。
站在观众的角度,由于三段戏都发生在同一个阴森幽暗的监狱,这种切片式的叙事是不太友好的;看到男主的发型和妆容有细微变化后,往往要隔一会儿我们才意识到年代已发生改变。
而站在作者的角度,同时推进三条时间线是有意的互文。譬如60年代汉斯在狱中不遗余力的关照一个叫里奥的年轻教师——里奥和汉斯一样被钓鱼执法,却是第一次当175犯,位于整个监狱体系的最底层。汉斯护犊一样的呵护着里奥,正当我们以为这只是性欲的驱使时,故事被拉回到50年代,透过发生在汉斯的挚爱奥斯卡身上的故事,我们才知道善意的上下文,意识到déjà vu的过去是如何困扰着汉斯的精神世界。
好莱坞电影大师刘别谦说过:“要尊重你的观众...让他们自己把二加上二,他们就会永远爱你。”《伟大的自由》正是通过让观众一点点自行拼凑的方式,完成了对男主汉斯的心理学画像,让我们感知到眼前是怎样一个人:
他在坐牢...
他一直在坐牢...
他最该感受生活美好的年纪一直在坐牢...
导演对于汉斯在狱外的生活、坐牢之间的生活、他的职业和家庭背景没有任何交代,仿佛这是一个无人问津、天地间的弃儿,他的出狱就是为了入狱。而当他被国家机器践踏至体无完肤后,他再也无法以任何浪漫看待这个世界,唯一支撑他的就是当同性恋的信仰。这个信仰背后没有伟岸的道理支撑,只剩下人之初的性本能。在最局限的空间、最禁锢的肉身中,他仍然保留着当同性恋的自由意志,这便是“伟大的自由”。
正因为如此,电影的结尾尤其打动我:1969年法律终于发生松动,汉斯被无罪释放,而他出去的第一站就是一个叫“伟大的自由”的同志酒吧。男人们欢呼庆祝、载歌载舞;在酒吧通道通往的暗巷,曾经的罪犯们正在以各种姿势酣畅淋漓的做爱。
汉斯行走在人群中,感受着突如其来的解禁带来的惊人荷尔蒙味,耳边响起的是轻柔的法语情歌《L'amour, l'amour, l'amour》。那一刻他仿佛化身《神曲》的主人公但丁,从地狱走向天堂,每一步都云中漫步。
汉斯的表情复杂而梦呓,就像一个失魂落魄的影子。付出半生去实施的伟大犯罪如今唾手可及,他却不知道怎么去享受了。当系统性的压迫抑制了过自由生活的冲动,禁闭中的爱便成为他唯一能理解的爱。于是汉斯做了唯一可做的事情:回监狱去。
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这个结局依然给我很强的冲击。它让我不禁思考: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由?如果自由仅以我们被给予的为限,那得到的只是自由的假象。相比之下,不自由的监狱反而更真实些——至少它让汉斯和维克托滋长出了相濡以沫的爱。
作为监狱同志题材,《伟大的自由》有参考让·热内的《情歌恋曲》,以及同样讲述狱中“不可能之爱”的《蜘蛛女之吻》。但不同于前者的浪漫幻想和后者的奇情跌宕,电影关于两位男主感情的刻画反而更像是《断背山》:都是自以为直和自以为弯的两人,在隔绝的环境中用身体摩擦燃起爱火;从粗暴的泄欲到灵魂的契合,又都迈过了从否认到默认的相同心理关口。两个迥然不同的灵魂寻找到了共同出口,这场爱的犯罪他们都是共犯。
德奥两大影帝——德国学院奖影帝弗兰茨·罗戈夫斯基 和柏林电影节影帝格奥尔格·弗里德里希 ——联袂贡献了同志电影的年度最佳表演。尤其是罗戈夫斯基,阴郁安静的眼神,条件反射般的抽搐,瘦骨嶙峋的体格下蕴藏着火山熔岩般的温度,他饰演的汉斯对同性恋的“虔诚”让我自惭形秽,也让我对他的下一部同志电影《过道》充满期待。
虽然电影的绝大部分场景发生在枯燥单调的监狱,但摄影依然从栅栏、铁网、马桶还有废弃的针头当中提炼出美感的构图。印象比较深的是家庭摄影机胶片的使用,最初它被德国当局用作偷拍抓人的证据,后来反而成为汉斯和奥斯卡亲密回忆的纪录,田园诗意般的一天落在充满颗粒感的胶片上,就像依依不舍的纪念品。
然而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黑屏。
这是一个多次出现的画面:汉斯接受关禁闭的惩罚,在狱警面前脱光衣服,走进狭小的隔间。沉重的铁门被无情阖上,然后便是黑暗,绝对黑暗。
在电影院看,视线全黑的感觉非常惊悚。一秒,两秒,三秒...那一刻仿佛置身于人性的黑暗森林,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这样的黑暗会让我胡思乱想,想一些怎么也想不明白的问题:为什么在不同的国家,总有不同版本的第175条出台?为什么直到今天,还有人因为性取向被砸死、被赶尽杀绝、被暴力对待?为什么我们人类,总是要对爱施加这么多的伤害?
直到他擦亮火柴。
评论
- 评论加载中...